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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峰铅陵(十一)


——长泽以南,琉璃以北,火宅之外,有谷天狼。

庭院古井,中垂一丝钓线,握竿之人,危坐一方藤椅之中,阖眸静意,如若入定般,波澜不惊。且见其华发委地,却是一面俊朗容颜,清奇逸秀,不落凡尘之中。

——中庭之内,寂静里,兀然生出一声剪刀交错之响——那头,新移的幼梅初长,堪堪逸出几根枝杈。

“慢——”

轻缓悠定的声音,无老态,却有老意。单单一字道来,林绥随之一顿,朝井边的谷君望过去,立时收回将要落下的第二剪,近前几步,福身低头,虔敬道:“弟子惶恐。”

握竿的谷君并未开眸,食指淡淡在老竹钓竿上一点,道:“任其发展,未为不可。”

林绥蹙了蹙眉,望了望手中的剪刀,又望了望眼前的人,最后仍旧低下头,虚心道:“弟子不通,如是得自在而不加约束,日久天长,枝桠旁逸斜出,主干生长艰难,奈何?”

缓缓的,谷君睁开了双眸,目光淡泊,安宁的看向面前的女子。

“道法自然。”越过女子,将目光打在其身后不远处那株幼苗上,他继续道:“你眼中所见,不过一花之生长、一树之枯荣,岂知生死枯荣之后,更有轮回因缘之数,不可奈,亦无奈何。”

林绥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恭恭敬敬的又拜了一拜,请教道:“弟子愚笨。”

谷君一笑,将钓竿一置,长身而起,绕过她身边,负手望着那株幼梅,道:“你是聪明的,唯悟性上,终究不及些。”

林绥谦然低了低头,眼中划过一丝落寞,继而明心道:“绥愿修身善性以求悟。”

谷君却问:“为何求悟?”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脱口便道:“不开悟,不得洞穿,便无清明。无清明者,无以跳脱火宅。”

——而跳脱火宅,摒除堪忍,是她这许多年来,执着不下的依归。

前方的一尾华发,立自仙风之人又复问道:“何为火宅?”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于是乎,谷君便流溢出一声浅笑,而后问之:“你既为人,又何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林绥脱口便欲对答,可出口的当刻,却又一滞,忽觉自己的答案,似乎不大对。

见她久久未语,谷君微一摇头,便道:“非想非非想处天,自有际遇论定,非万生之所。”

她听着,说不清是服或不服,只是脑中冒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敢问谷君,尊上长生至此,可曾见过开悟之人?”

落在幼梅上的目光忽而一顿,随即,她看到前方的谷君缓缓抬了抬头,似乎远眺至遥远的北方天际,过了许久,方才说话——

“有。”眸里一瞬缓和过,他唇边生出一抹久别的浅笑,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道:“自然是有的。”

她便问:“其人何如?”

旋即,她听到前方的谷君似乎笑了一笑,而那笑音里,竟有些嘲讽意味。

“人生火宅,火宅生人,陈陈相因,不甚了了。是以红尘万生,本不必太有悟性。”谷君微低下头,轻抬左臂,拇指轻轻转动着食指上的一枚白玉戒指,低声道:“悟得太通透,心中越空,脑中越重,天长地久,乏味而不得善终。”

林绥心头一震,久久惊讶难舒。

乏味,而不得善终。

这就是开悟之人的结局吗?

这就是……那人的结局吗……

“人说,火宅之外,有谷天狼,实则,也不过虚言妄语而已。”谷君回身,脸上挂着淡泊却洞悉一切的浅淡笑意,看着眼前女子,缓缓道:“在长泽,你面朝南方,望的是故土拂晓,可一旦自长泽而出,无论天涯海角,你望的,又总是梁境东北,那一方寸土。”

堪堪一语,洞悉了她心头长久以来的万绪千头——再是简单不过。

可她听着,却只觉窒息般无奈。

谷君道:“你的心在那儿。”

她却苦笑一瞬,低下头,道:“可那里……终究不是我的家。”

——头上冠着林家的姓氏,即便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光阴,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心在,却终究难融。

对面的谷君目光温定,片刻,问道:“你可曾想过,何以为家?”

又是一个叫她刚想回答,却自己便质疑起自己答案的问题。

看着她渐自纠结起的神色,谷君默然一笑,走过去,执起钓竿,往屋室中走去,最后留给她一句话——

“回去,想好了这个问题,再回来告诉我。”

直等那人影寥落消失,林绥方才回过神来,末了,朝着合上屋门的室中一跪,虔虔敬敬的叩首一拜。

带着脑中的疑问往寝阁方向去的路上,她微有些失神,不经意,便撞上了一个步履疾快的小童。

这一撞之下她方才回过神,那小童十三四岁的年纪,抬头看清了她,一副抱歉的神色,连忙低头致了一礼,唤一声:“绥姑娘。”

林绥点点头,注意到他手中奉着的一盏梨花瓷瓮,似乎感觉到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只随口问了一句:“这是……?”

小童便道:“回姑娘,此乃谷君七日后高台讲学时要焚的净雪香,拢香馆新启出来的,小子奉命送去给婆婆过目。”

左思右想,还是说不上来有哪里有些别扭,林绥便也不再在意,点点头,便使那小厮去了:“去吧。”

“小子告退。”

回到寝阁中,她打算这就回往长泽去,一边收拾着随身的衣物,脑中还想着适才庭中同谷君的对话,正细思处,外头却有丫头进来回话。

“绥姑娘。”小丫头行了个礼,便禀道:“长泽台的春雨姑娘来了,在致远楼等着见您。”

长泽台的那几个丫头,有时有晌的,往来天狼谷也是常事,林绥只过耳听了一句未加深思,便也未曾多想,随口便问了一句:“谷君那里可见过了?”

小丫头却道:“春雨姑娘特意交代,此番其来,叫婢子们切莫惊扰谷君,只要同您见一面即可。”

这一句话说完,可算引起了林绥的重视,暗自思忖了片刻后,她便吩咐道:“去请她稍候,我这就过去。”

小丫头应声领命,随即便退下了。她这里便也加快了进程,没等一刻,便收拾好了行李,房门不关,便径直往致远楼去了。

楼门大敞,远远她便瞧见屋里正有一道嫩绿色的身影停停走走,看上去似乎很有些急色,心头隐隐揪起,林绥加快了脚步,未等进门,春雨见到她,便往前迎了两步。

看着她肩上还系着行囊,春雨微微一怔:“绥姑娘……你这是……?”

“你恰逢其时,我正要回长泽去。”简单交代一句,她直接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春雨也不多说,直接从袖口中掏出一面令牌递与她,林绥拿在手中一看,时下便一蹙眉,惊疑道:“千代氏的小公子?”

春雨点点头,“正是。”

简单几句话,交代了千代泠去到长泽的始末,林绥那头眉眼渐深,看了看天色,拉着她便往外走,“有什么话,路上说。”

马车上,林绥将手中的令牌掉个儿看了两遍,心头思量着春雨的话,也是难释疑窦,半晌,朝她问道:“绰绰之前可传信回来过?”

春雨摇摇头,“不曾。自从去年小姐离开长泽之后,便一直未曾有消息通过来,就是当初春华岛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都还是华胥台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小姐无恙。而这回,在千代小公子来之前,华胥台那边也不曾有消息传过来。您知道规矩,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准去信华胥台的。是以此间想问,都不知该往哪儿去问。无奈之下,只能来问姑娘了。”

林绥沉思片刻,渐渐捋清思绪,想是如今问是找不着庙门的,伊祁箬那头一日不主动来消息说明前因后果,长泽这边都只能自求多福。剩下的,还要从那位千代小公子那头儿入手。

这样想着,她便问:“那千代小公子,眼下你是如何安排的?”

春雨出了一口气,道:“小公子人住在天璇阁,至于他带来的人,现下一律化作百姓,潜伏在城中八方。”

“天璇阁?!”

林绥一惊,看着春雨的神色都是难掩的惊讶,一副‘你们疯了吗’的神态。

天璇阁——长泽台上,那是楼锦衣的住处啊!

春雨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理直气壮的:“怎么了?他们俩过去那档子事儿我们这里谁不知道?何况他又是打着哪样的旗号过来的,论起来也是四大世家正经的公子,不让他住天璇阁,我总不能随便找间客栈打发了罢?到时候锦衣公子若是知道了,谁知道会不会怪我怠慢?他那一张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狗都能被他吵趴下,我可不敢挑衅!”

林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摆明了是信了千代小公子的话,还有什么可来问我的?”

春雨叹了口气,道:“我也没说是不信他的话,无论从那里看,他都没有这样设局的道理,小姐不在,长泽台上,他能图什么?他背后的重华殿下又能图什么?犯不着兜这么个圈子,就为了骗我这们这些丫头玩儿,我担心的,正是他此来所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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