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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当年故梦(一)


——“越栩此生,对得起天地家国、至亲至爱,唯独,对不住宸极帝姬。”

穿过那道极深的殿门,伊祁箬站在门外,一直看到最里面去——是神龛灵位,白骨成灰。

他死了七年。

她爱了他不知多少年。

一世回返,到最后,昭怀于心,她印象里最深的一幕,并非那人盛极一世的荣光气度,甚至不是昔年那一句敲定了她余生走向的话,唯独,只这么一句平白的抱歉。

最无用的,恰恰,也是最难忘的。

——她是他那短暂而辉煌的一生里,唯独的一份对不起。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征和三十年元月十一日那天,风寒料峭,雪满江山时。

她记得,前一天里,夜探宸极帐,将越栩的手书带给自己的人,正是王谋。

她记得,那一夜天降大雪,她身边跟着酿雪,应约去到孽龙岭中,昔年与越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时,触目所及,仿若天地无色,唯那一道潋银甲含光璀璨,激起她苍茫哀戚中少有的一丝生机。

还没有结束——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那一夜,她脑中响起这话时,依约,便已是对自己余生的预言。

“帝姬,别来无恙。”

——浩浩飞白中,那人闻声回首,与她淡然一笑,短短一句话,开启了这一生里,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相对。

她双手叠在身前,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到了眼前,福身一拜后,幽幽的一泓目光投过去,启口第一句话,只道:“殿下可还记得上一次此地相见时,我曾说,但愿没有这一日。”

越栩从容一笑。

回想起两年前与这位宸极帝姬初见时,她曾波澜不惊的对自己说,此战到了最后,成败盖棺,为王者,定是大梁伊祁。

她说,如若有朝一日,真到了尘埃落定之时,倘若千华殿下有何放心不下,她愿静候华音,倾力以待。

她还说,但愿,永远也不必有那么一日。

——看似也是既矛盾的一番说辞,可是他却意会了她的意思——从那时起,她便隐晦的给自己指出了一条路,一条她明明知道,自己有九成的机会只会置之一笑的路。她在提醒自己,留得青山。

大梁必胜,是以若要保平安,他的路,便唯有隐姓埋名,抑或离乡背井。

那时候,在感叹于宸极帝姬之心胸情意之时,说不得,他心里也是有那么些好笑的。

可如今再看,两年前他还会觉得胃口太大也太过自负的女孩,今朝江山之势,却是彰显了这人的非凡之才。

心头一叹,他摇了下头,唇间笑意隐约,道:“我也曾说,帝姬明知道愿想终是愿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伊祁箬听了便觉得心里发苦。

她说:“人,大凡是有愿想才能活下去,可眼见着我的愿想……也要到头了。”

越栩心头一颤。

伊祁箬看着他,到那时还是觉得很是意外——就如同当初在紫阙,自己在屏风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盛誉天下的千华太子时曾有的感慨与奇惑一般,他,分明眼角眉梢,皆怀着聪智之态,可身居高位若此,他的一举一动,竟都能那样的……真实。

每一记情绪、每一怀心思,他似乎都不曾隐藏过,喜怒形于色,却有当世不让之威,这样一个人,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难得……

——就如同,此刻。

她一句颇有深意的话,立时在他脑中拆解细化,之后,那俊俏的眉间便十分鲜明的染上一层蹙意。

“如梦,一生到头,总不只一场。”他用着十分精细的心思在劝解着她,此刻看去,竟如一位兄长一般,“帝姬,当年我初见你,你不过是十四岁,却已知道何为家国天下,我不及你,这辈子,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你要记住,这世上,还有远胜于我的人。”

——那样的用心、那样的精心,甚至没有半点的场面在其中。

他是真心希望,她能觅得良人,能得眷侣如斯。

那一刻伊祁箬看着他,心头发苦,差那么一点便脱口提醒他,千华与宸极的婚约,才是真正相配的产物,章灼王姬,终究是王姬,可是如今呢?你看看,你的心,不还是不在相配的身上?

这话她到底没说。

她知道,越栩想听的,并非如此。

于是她说:“殿下的话我记住了。只是眼前,我如何,并不重要——毕竟我总会活着的。”

越栩微微一怔,随即看着她那双藏在鬼面之下极尽澄亮的眼睛,心底的愧疚之意,便越发深重了。

“大军败退,再往前走,便是琉璃滩了。”当时的战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孽龙岭败北之后,重华步步紧逼,越栩便是步步后退,可是再退,却也退不到哪去儿了。

他转身冲着琉璃滩的方向,目光沉沉,半晌,道:“最迟不过月中,我与令兄,定有一战。”

后来事情的走向,也恰是证明了千华太子的高瞻远瞩。

——琉璃滩一役那日,正是月中,十六日。

伊祁箬看着那个方向,迟迟不曾说话。

琉璃滩,旧日她曾随舅父去过数次的地方,澄澈清丽,朗朗如一地琉璃铺陈,波澜光曜,繁华无声。

那样绝好的地方。

可是再过不久,又会如何呢?

她正沉思之时,越栩回过身来,忽然颇有深意的问道:“如若定王败于我手,你如何?我败于定王之手,你又如何?”

他问完,不曾想到,宸极帝姬竟是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她一目坦诚的告诉他:“殿下赢,我放心,兄长赢,我会长长久久的伤心。”

一瞬间之际,越栩没有弄明白他话中之意。

或许,那时候任谁听了这句话,都会觉得宸极帝姬果真是爱千华太子爱入了魔障,竟连一路并肩携手至此地步的兄长,都能舍弃如此。

可是伊祁箬却无奈的散出一抹苦笑,而后道:“重华并非坏人,他只是太过性情,是以这样的至情至性,便注定了如若他赢,则殿下必死。”

白雪中,她的目光渐渐的不好辨别,可声音那样嫩嫩的清清的,如同最仁慈的天籁一般,只字不歇的传入了他的耳畔。

他听到这个女孩以一颗纯慈之心,在对自己道:“可如若您赢,我哥哥还会活着。是以这一战,请您答应我,倾尽全力。”

那一刻,他彻底懂得了姬格曾经对这位帝姬的形容。

风雪中,两人无声对视着,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所有无奈与紧张,希冀与坚强。

“你竟能看透世事人心,我败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飘渺的一声感慨,他说着,竟是坦荡一笑,“罢了,我的来日未定,可江山至此,已有定局。帝姬文成武德,栩,甘拜下风。”

——最后那五个字时,千尊万贵的千华太子,毕生之中,唯一跪了父母祖宗之外的人。

伊祁箬心头一惊,待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近前两步,屈膝跪地的去扶那跪在地上、跪着自己的人。

越栩跪在那儿,面对她的阻拦,纹丝不动。

她渐渐懂得他的意思。

于是,她拖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膝盖,缓缓的站了起来,终是受了他这一跪。

——这一跪,是江山之重。

待他起来之后,她已沉了一口气,望着他平静而自然的说道:“章灼王姬在天狼谷即将分娩,世子周全左右,再无不妥之处。”

她问:“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越栩紧皱着眉,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真起了不想开口的心。

——面前的女孩,当真将一切都看得分明,可偏偏,她自己却始终身在其中,不得救赎。

这就是最苦的地方。

身在其中的人,到底糊涂的,过得反而舒顺些。

深深的换了一口气,他道:“自千阙里,舍弟斩梁使、弑君父之时,夜国气数,便已尽了,我并不是惘认局势之人,率众苦战至今,为的也不过是还有那一些不放心。只等今日,见过你。”

——只等今日,见你。

伊祁箬眸光一动,定定点了下头,她说:“宸极洗耳恭听。”

这一回,她自称宸极。

他知道,对于自己的请求,她这是在用宸极帝姬身份——那个普天之下至高无上的身份、那个从诞生之日起,便戴着大不敬的帽子,驾驭着万物的身份——来承诺于自己。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的一个人。

可是没办法,为哪一桩一件放不下,他终究还是要说。

“越栩一生,除了十八年前曾求父亲留下弟弟的命之外,再没求过谁。”

“宸极帝姬,三千世界,我跟你要一条命——”

他向她要:“越千辰的命。”

她微一阖眸,从容的颔首,只道:“殿下放心。”

越栩的惊讶,自见了她之后,便从未断绝过。

其实,早在收到千华太子邀见的消息时,她心里隐约便对他的放不下有了些猜测。姬窈那里,且不说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只是因着有世子,自然再不用第二个人操心的,而这三千世界,还能让他放不下的,算来,也唯有玄夜台上的那么一个人罢了。

她说:“我深知重华的性情,他对姬窈从未放下过心,来日无论您如何,对越氏,恐怕他都少不得迁怒。至于崇嘉皇子,又是受您一手抚养教训到的,想必是要首当其冲的。战局瞬息万变,如若此番战后姬窈来不及劝他,殿下可以放心,伊祁箬会竭尽全力,护着他、也护着江山清平。”

“如若……”越栩似乎想说什么,可话意一收,到底未曾道尽,只是颇带了些提示的对她道:“你知道吗,窈窈未必有机会劝他。”

这话先时她并不解,只是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引导,脑子一动,她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所指。

“你……你是……”

她有些意外,不曾想,他对姬窈可能为他殉情相伴之事,竟是说得这样自然。

甚至没有担心。

越栩对此并未作过多解释,只是带着些她不懂的笑意,过了片刻,对她道:“帝姬,我知道您与定王兄妹情深,是以我这一求,您应了,往后的路极可能便是万般艰难无人诉。这些,您真的想好了吗?”

实则,他私心里也有那么一分,纠结着,希望她不要答应。

全天下都知晓宸极帝姬与定王殿下的兄妹深情,而他更是清楚自己那个弟弟的性情,是凡她应了此事,便是要在往后同时保下那两个势不两立的人,这一条如何的路,他甚至想不出来。

可是,她还是目光清凌,道:“殿下放心。”

于是,下一刻,胸臆直抒的,他出口,怔怔然切切道:“越栩此生,对得起天地家国、至亲至爱,唯独,对不住宸极帝姬。”

那一夜,未若柳絮因风起,听到这句话时,她竟是蓦然一笑。

她对他说:“我非天地、非家国,亦非君之至亲、君之至爱,殿下本不必对得起我,是以,何来对不住之说?”

一字一句,亦是发自内心。

——她从来都想得清楚,情爱至此,越栩,从不欠她。

可恨,她这样明白,却不能也让重华明白。

越栩从随行而来的王谋手中取过了两只白玉盏,一只蛇皮袋。

他亲自斟了两杯酒,一盏递在她手里,他举杯相待,诚诚然,道:“愿卿但饮此杯。”

杯中物澄净透亮,凛冽柔肠。

她问:“这杯酒叫什么?”

“江山。”

那一刻,四目相对,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命中注定,不外如是。

“……我接住了。”

她将那酒一饮而尽,便是从他手里,接过了江山太平的重担。

“帝姬,”

那一夜分别时,越栩回身,唤了她一声。

她回头,白茫茫之中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却将那最后的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倘若有朝一日,千辰有负太平,杀了他。”

一场回忆,在她的脑海中戛然而止。

此刻,永安七年的夜里,她站在归去来兮殿外,望着虚空暗色里,昭华太子的灵龛。

她对身后的越千辰说:“如若你能找出一法子,让这天下所有人都能湮灭仇恨,彼此相安无事,太平安逸的活着,那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回身相看,她问:“你能吗?”

漫长的沉默中,越千辰却已经八分的确定了一件事。

他说:“你是为了重华。你想保住两个人。为什么?为了他?”

抬手指向殿门之内的那道灵龛,他脸上的苦痛,彰显分明。

或许,他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怀着这样嫉恨的心情,用这样一个称谓去称呼殿中供奉的那人。

伊祁箬点了一下头。

理所当然的,便如同那一年答应越栩时的态度,她说:“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

越千辰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

可是伊祁箬偏偏就有这个能耐,总是能将人气到那么个份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对着夜幕一阵狂笑之后,他无力似的连连后退了许多步,继而又奋力朝着她冲将过来。

“你既然能为了他护着我,为什么不能为着越奈杀了我?你知不知道,当年在千阙里,我弑父杀君,是他劝我离开——是他劝我韬光养晦丰实了羽翼之后再回过头来杀你、杀灭你伊祁氏?你还记不记得他对你、对伊祁重熙都做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伊祁重熙因为那个姓越的对你做过什么?你记不记得他是我小叔叔!当年你能因他大屠千阙,今日你怎么就不能为他再来杀我?”

近乎癫狂的一番质问,他说着,吼着,不解着,愤怒着。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发怒的他。

可是过往,从未有哪一次,胜过如今。

他那样生气,她心里也跟着不大对劲。

可是那绝世的容光上,却仍旧半点情绪也无。

“我从不为他。”蓦然间,她说。

她从不为的,是越奈。

说着,她转过身,正对着殿中那人牌位的所在,平静清浅的说道:“越家人,我只为了他罢了。”

越千辰狠狠一合眸,脚下一动,绕到她面前,死死的抓住她的双肩。

“他要你死你也去死吗?”他摇晃着她,怒吼着,质问着:“你既然为了他,为什么当年又要助重华起兵?如果没有你——!”

他狠狠换了一大口气,声音出口,震耳欲聋:“伊祁箬!如果没有你,他赢不了!”

多少年,有多少人说过这话,她心间至此,已然麻木。

他还在说着:“你既然选择助纣为虐,那又为什么要回过头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爱不得恨不得活不得死不得!你半生不人不鬼,到底为了什么呀?”

为什么?为什么呢……?

——你读过《哀苍生赋》吗?

——那飞白亭中,雪顶之上曾经的一场绝艳,当真称得上是绝顶轰动了。

——全天下,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姬格自随父亲到了天狼谷之后,时不时便总愿意往岛上去,眼见着长华已经长到七岁,这样的年纪里,难得这孩子倒是一副沉静性子,不似寻常孩子般的淘气。

“爹爹,我不明白。”

长华背着一双小手来到姬格身边一站,正蹲在那儿挽袖执镰打理着野草的世子抬头看了看他,却不见这孩子拿什么卷册过来,便一笑问道:“哪里不明白?”

长华皱着一张小脸,嫩嫩道:“玉娘教我读您的《哀苍生赋》,这一句,我不通。”

说着,他便将那一句流流利利的诵了出来——“棠棣之华,期期不见有欺,帝祚有为,紫宫无处置恻隐。”

镰刀一顿,姬格的动作赫然而止。

这一句。

长华看着爹爹的神色有些变化,一时却是更起了心思,待他慢悠悠含着一股哀愁似的搁下了镰刀,起身带着孩子回到院中,洗了手在那紫藤架下坐下,默了许久,小孩子便听爹爹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讲过,你是出生在什么时候的?”

他当即便点了点头:“孩儿记得,是西方中原之上,梁夜两朝大战之末的时节。”顿了顿,眉目平和清浅的,他又说:“是父亲战死琉璃滩的那一日。”

那一位父亲——从未谋面的,生身的,血脉相连的。

姬格眸光缓缓,抚着孩子的头顶,道:“过去你曾问过,为何会有那样一场战事。”

那孩子又点点头,道:“您说,是因为父亲毁约另娶,定王一怒之下方有兴兵南下的后事。”

“实则……也非尽然。”他将孩子拉到了跟前,指着西方那片土地,道:“在那片土地上,你父亲曾是声名赫赫,百载得一之人,如若那只是他与定王重华的一场战争,大夜不会覆灭,两方终究也不过一场两败俱伤。”

世子说:“可是,一个变数,亡了国,也险些灭了种。”

“那变数所在——”长华联系着旧日所知,脑中转了又转,最后疑惑道:“是娘亲?”

姬格饶是一笑。

凄凉至极。

“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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