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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往事不如烟(谈美华篇)


子弹打穿身体的时候,能听到风从耳畔呼呼的吹过,从破了一个洞的胸膛里呼啸而过,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寂静,人的触觉、听觉、视觉,在濒死这一瞬都变得很清晰,很深刻。像是上天特意赐予人的这一个短短的时间,好叫人能记住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感知。

秋雁的生命在今天结束,我的任务完成了。可战争是不会在今朝结束的。我知道,我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一个野心勃勃的开始。

我叫秋雁,也叫谈美华。不过,在两年前,谈美华死在了沪上,而现在的我,只是吉田家中的一个小妾,一个与家中汽车夫有染,而串通外人,杀了吉田的小妾。

还好,他们并没有追查出来,我究竟叫什么,我是谁,从哪里来,为谁做事。我死,还能保全更多人的性命,我的死,是有价值,是有意义的。

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为了别人去死。我曾是多么惜命的一个人!还记得在浙江的时候,张厅长遇刺,梁绍为了保护梁娉,不肯逃走,被警察局的人抓走,认定为凶手的时候,我是怎样慌不择路的逃走,怎样在夜晚辗转反侧,不停不停害怕着,想着,要怎样才能不被牵连上。要怎样才能和他脱离夫妻关系。

可每天一早起来,我还要装作担心他的模样,为了他的性命安危,东奔西走,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好遥远的事情,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身上渐渐的凉下来,我知道,我的性命已到了最后的关头。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梁绍,你是不是还会想起我,是不是还会想起你这个没有骨气,又毫无良心的前妻?

眼前飞过无数的鸽子,耳旁似乎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带了点笑意的嗓音。他的脸庞变得清晰起来,眉眼中间一颗很细小很细小的,绯红色的痣,隐没在左边眉头。他转过脸来,对着我缓缓的翘起唇角。

他伸出手,送到了我的眼前,他说:“你好,我叫梁绍,浙江地面上的人,给面子的,都叫我一声梁四少。”

我装着很镇定,心里却像是装了好几只不听话的兔子,胡乱的在蹦跶。我伸出手去,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了他的手掌心里,压抑着颤抖的嗓音道:“你好,我姓谈,谈美华。”

他故意做出很意外的样子,脸上带着激赏的眼色,笑看着我:“谈小姐,闻名不如见面。”

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我记得,我记得的。那天,我和夫人的小女儿一齐到戏院里去看戏。可是夫人的小女儿谈宛宛小姐却是一个假小子,在戏院里坐了一小会,就拉着我到对面的茶楼里去听说书。

说是听说书,却是去看二楼斗鸟斗鸽子的地方瞧赌钱。我是父亲在外面带回家的孩子,夫人肯收留我,肯给我一个小姐的名分,已是天大的恩赐,我在谈家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谈宛宛小姐是他们姊妹中待我最好的一个,她出门总带了我一块,我虽知道她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唯恐夫人追问起来,没有人替她撒谎。可她也总是护着我的,她要去看赌钱,我虽不欢喜,却还是跟了她一块过去。

谁知道却碰上了一个无赖,见了我们两个女孩在男人堆里,就来耍赖。那只灰鸽子明明就要输了,他竟趁着大家伙不注意,将鸟笼打开,把两只正斗到最后关头的鸽子给放了出去。

谈宛宛小姐就和她吵了起来,我见那人长得凶神恶煞,唯恐宛宛小姐吃亏,上去要劝架,却叫那长得肥胖的胖子一胳膊肘朝楼梯下推去,脚后跟一滑,宛宛小姐也是急了,忙伸手要来拽我,却被那胖子拽着不能动。

我也心惊胆战,害怕至极,心道,今朝好了,这一下摔下去,伤筋动骨,不在床上躺三五个月不能好。再一个,叫夫人知道,又不知要怎样发作。正害怕着急,心慌意乱,却叫人在背后一扶,两只脚回到了地板上来,免了一场皮肉苦。

一场灾难,就这样轻易的成了一场虚惊。

这位危急时候伸出援手的青年自称是梁四少,那个胖子见了他,像是见了阎罗王一样,刚才的凶神恶煞,威风气势都不见了。梁四少眼睛瞪了瞪,他话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立即放了谈宛宛小姐,两手抱着向我们作揖,连滚带爬,屁股尿流的往楼下跑了。

这个梁四少可真是威风。宛宛小姐请他喝茶吃点心,对他很是感谢,他也不像那些装模作样的少爷,什么帮人不留名,维持着清高不肯理人。他很会玩,也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就是宛宛小姐这样见多识广的,也连连夸他,说和他相见恨晚,要早一点交上朋友,就好了。

我不敢多说什么,一直跟在宛宛小姐的身旁,在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偶尔抬一抬头。他总是那样巧,正在我抬头看他的时候朝我看过来,却又不很唐突,微微冲着我一笑,像是很不经意的一个巧合,又转过去和宛宛小姐谈话。

我在十岁之前是跟着母亲在坊间长大的。女子对男子怎样形色容颜,男子对欢喜的女子又是怎样眉来眼去,我总是知道的。这个梁四少,他在偷看我。

回去的路上,宛宛小姐突然问我,对那位梁四少有什么看法。我胸口像是揣了好几只小兔子,不停的乱蹦。我不知道宛宛小姐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中规中矩的说,梁四少是一个很好的人。

宛宛小姐就笑话我,和那个胖子争执的时候一点不知道害怕,还敢冲在前面,说起一个梁四少就这样畏畏缩缩的,好像前面挂着一把大刀,叫我不敢昂首往前走了。

她说,梁四少刚才和我讲,他很欢喜你,问你欢喜不欢喜他。

我怀里的兔子一下就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人都快要昏过去了。哪里有人这样直来直去就问出口的。这不过才见了一面,才认识了一天。

宛宛小姐就笑,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也是你不知道我,我不明白你。有些人才认识了一天,却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并没有什么。在外国,男子和女子互相欢喜了,就在一起。

宛宛小姐去国外念过书,很有些洋人的做派。我还是在家中念了几本书,勉强能认识几个字,要和宛宛小姐比学识,是比不过的。可我这个人,却并不像有些闺阁中的女子,一听到这样未曾听到过的言论,就大惊小怪,捂着耳朵不肯再听了。我很欢喜追问宛宛小姐外国的一些风土人情,总觉得很有趣,比国内有趣多了。

我问她,要是在我们中国,男子和女子互相欢喜了,能不能就在一起。

她欣然点头,很认同的说,这是一件最罗曼蒂克的事情,为什么不能?

她说完,笑眯眯的看着我,拿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的抚摸,说,美华,你这一遭就要感谢我了。要不是我,你的如意郎君还要等上一些时光。

我抬手把脸摸了一摸,故意问她,我的如意郎君在哪里。

她便把我的手一握,指着汽车窗户外面,唱戏一般慢慢吟唱出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宛宛小姐很支持我们两个的爱情。她说,中国的婚姻就是太不通人性,女子和男子就是要互相来往认识,自己选择要结婚的对象,才是对的。

她还说,夫人那边,她会去帮我疏通,让我不要担心。

几乎每一天,她都会带我出去和梁四少见面,她去茶馆听说书,梁绍就带我去看电影,听戏,到古树道旁散步。他也去过外国,会讲外国话,会说很多我听也没有听过的故事。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变出一条项链,一条镯子来。会亲一亲我的手,对我说,美华,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我跟着他到处去,他很疼爱我,连上下车都担心我撞到脑袋。

他说他会娶我,会光明正大的迎娶我做梁少奶奶。我担心的告诉他,我只是谈总理的养女。他说他根本就不在乎门第,他们梁家在浙江已是无人能及的高门大户,不必要再娶一个权贵豪门的淑女来妆点门楣。

那时光我相信他,他做什么,说什么,我都相信他,没有一点怀疑。

我相信他会娶我,相信他欢喜我,相信他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我们的婚事没有受到多大的阻碍。宛宛小姐在中间做了很多工作,夫人虽脸上不快,却还是把我当女儿一样,送了我一套订做的首饰。和父亲一齐送我出嫁。

我们的婚礼在浙江是很轰动的。婚纱是从外国坐飞机送到浙江的,宴席是在浙江最有名的鸿江饭店办的。浙江各名流富贾都来了。报纸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大肆报道这一场婚礼。说这是浙江近年来最重大的婚礼。

我那时只知道欢喜,我的出身比不上庶出,却嫁得这样风光。叫多少人艳羡?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会同意这场婚事,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以那样郑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以为夫人同意是因宛宛小姐的劝说,父亲那样期待的望着我,是希望我到了梁家以后会有更好的日子。

对政/治和联姻,我一点都不懂。直到两个月后,父亲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梁家的小女儿,梁七小姐在走廊上和梁绍说,你娶的那位新太太家里胃口不小,总理的位置还嫌小,竟觊觎总统大位,阿爹不肯帮忙是对的,他这一遭被逐下总理的位置,还能保住性命,已是他们看在了阿爹的面上,四哥你就不要再去叫阿爹添堵了。

我躲在大红圆柱后面,听到梁绍叹气,听到梁绍说,我也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了局。我悄悄的揣着手绢,不敢出去和他解释,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在那一段时光有些疏离我,甚至有好几个夜晚都不回房。我也才知道,梁四少是花名在外的。他不仅是各大赌坊的常客,也是各大坊间的贵客。

我和他吵,和他闹。斗得不可开交。那种被欺骗的怨恨,被他欺骗,被这场婚姻欺骗的怨恨,叫我找不到出路。

可我又不愿就这样和他争吵搏斗下去,我想和他回到之前那样的甜蜜里去。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做才好。

这种混乱叫我不得宣泄,不知道要怎样经营好这段婚姻。我开始学他,在外面找了牌搭子,没日没夜的沉迷在麻将牌里。

我明知道他是对的,他阿爹也是对的,可我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我打小就没有父亲,十岁上头,母亲临终把我交托到了谈家,我才知道我原是有父亲的,还是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父亲。他认了我当干女儿,我虽也委屈,可我也很快活。我知道阿爹是惧怕夫人的,他不敢认我,因夫人不欢喜我。没有一个女人会欢天喜地的去接受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生养的孩子。我不怪阿爹,也不怪夫人,那是我的命,没有谁好怪的。

可我不能不怪梁绍。我那样希望他带给我一个好的生活,一个不必再受别人白眼和委屈的生活,他却骗了我。

梁家的老爷不欢喜我,梁家的小女儿也不欢喜我,他们表面对我客客气气,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瞧不起我的。

我进家门的时候,是一副金首饰,一枚钻石戒指,玉手镯一对和一盒金叶子。六少爷梁棣和一个来路不明的戏子结婚,比我还多了一对银手镯和碧玉发簪。梁七还笑着说,两个嫂嫂都是一样的,进了梁家的门,都不好受委屈的。

她是摆到明面上来给我难堪了。我知道的,他们看不上嗜赌的梁绍,也看不上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谈家小姐。他们背后说我,说我和梁绍一样,只知道赌钱,不是一家门,不进一家门,我都知道。

我越发起了狠劲,要赌给他们看。最好把梁家的老宅也给输没了,这才好呢!

我在这个家里像是困在牢笼里的麻雀,看着外面是个金框,可它却是一个牢笼。

梁太太从不过问我们小辈的事情,我也乐得逍遥,梁绍玩梁绍的,我玩我的。像是要比赛一样,我们两个疯狂的在牌桌上斗着,要看看谁比谁赌得更混。

那时,梁老爷还在世,梁老爷是梁家的顶梁柱,在政商两界都很吃得开。哪怕我和梁绍一夜挥洒上万,也不怕梁家的屋脊掉下来。

可后来出了一桩事情,梁老爷被日本人击杀在了火车上,这天一下子就塌了,梁绍处理了梁老爷的丧事,一下像是失了主心骨,昏天昏地只会在赌场里打滚。太太被梁棣夫妻风言风语的暗示着,狠狠心肠叫我们分了家。

她还是牵挂着梁绍的,梁绍虽不是她亲生,也是一手带大,她还想着梁绍会回头,把梁家的公司交到了梁绍手里。她是希望看到梁家再崛起的罢。可她终究还是没有看到。

后来,后来太太也死了,梁家是真的散了。

梁七为了支撑家门,也为了遵从父母的遗志,嫁去了沪上。

我那时,也有兔死狐悲的恐惧。谈家看到梁家倒了,没有几天,全家迁到了香港去。走的时候,阿爹和宛宛小姐过来看我,送了我一张十万块钱的汇签。阿爹说,他不能照看我了,要我原谅他。

我哭着求他带我一起走,我回去还给宛宛做丫头,我伺候他到老。

那是我第一遭见到他掉眼泪,他摸着我的头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娘,也要对不起我了。

他还是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浙江。

我又成了没家,没亲人的孤儿。从寄居在谈家屋檐下,变成了寄居在梁家屋檐下。丈夫不像丈夫,妯娌不像妯娌,姑嫂不像姑嫂。

我每天都憋着一股气,要找一个吵一架才肯好过一点。梁七在家里的时候,我找她的错处,她失了父母,不再像和以前一样,轻易的就被我挑得搓火,和我闹。她变得忍让,变得沉默,她是为了她的兄长,为了梁绍。我知道。

她出嫁之后,我就找白仙儿的错处,那个唱戏出名,跑去演电影的戏子,一副电影明星的派头,装得上流名媛,温柔心善,只有我知道她,什么电影明星,不过是装了一肚子坏水的下贱种子。

梁太太会上吊自杀,还不是因她说了那句,少时夫妻老来伴,一个人孤零零,还不如一齐上路热闹。

还和梁太太说,梁娉那样的倔脾气,没有一点激烈的手段,是不肯心甘情愿出嫁的。要梁太太做好梁娉又闹一场的准备。说这一遭梁娉不肯嫁,以梁七小姐和人私奔的新闻,这辈子都要危险了。

亏梁七还一直拿她当好人,当初一力促成了她和梁棣的婚事。她心里有多阴暗,只有我知道。

可我知道又能怎样办,谁肯信我?谁又肯和我站在一块?大家都散了才好,都散了,死了,这个家也就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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